转载自 济南时报-新黄河
2023年,是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书法篆刻家蒋维崧先生诞辰109周年,新版《崧高维岳:蒋维崧和他的书法篆刻艺术》(以下简称《崧高维岳》)也由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对于该书作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书法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徐超而言,这是一件无比欣慰的大事。
书名“崧高维岳”,取自《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峻极于天”,陆游有诗云:“导源积石源流正,维岳崧高气象尊。”在徐超心中,蒋先生正是这种具有泰山气象的人。
一本大家写大家的好书,徐超教授以深厚学养、款款深情倾注笔端,冰心一片,写出了蒋维崧先生于守静如渊中勇攀学术和艺术高峰的传奇人生。
把蒋先生请回山大
11月1日下午,山东大学出版社将新版《崧高维岳》送到徐超手中,徐超激动不已,捧着书摩挲良久,他在“再版后记”中“2003年11月2日,即您89岁生日”一行字下画了双划线,然后在书页下面的空白处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今天,2023年11月1日,出版社送来了再版《崧高》。此前,出版社曾问我出书时间有什么要求,我说,希望11月2日前见书。出版社做到了!非常感谢!明天是先生的生日,离上文提到的2003年11月2日,正好20年。此时此刻,非常激动!乃用颤抖的手写下如此文字,以为纪念。徐超记。”
蒋维崧先生读书
2003年11月2日晚,蒋维崧先生正式把完成“蒋维崧和他的书法篆刻艺术”这个课题任务交给徐超。关于这部书的内容,徐超和蒋维崧先生商量过,“大致是想包括:一、先生家世、生平等有关情况;二、我对先生书法篆刻的评论;三、先生书法篆刻作品图片;四、其他图片,如个人生活照片、交游照片等。”后来因为连年招收博士生等工作太忙,加上多年身体状况很差,因此,“除了和先生谈过几次基本设想以及零散地收集一些资料外,直到先生去世后的两年时间里,项目没有任何进展。”
蒋维崧先生写字
2011年,徐超终于以专著《崧高维岳》的形式完成项目并由泰山出版社出版,书一出版,即获学界广泛关注和高度评价,许多学者、校友给徐超打电话,说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全书,如山东大学校友、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故宫博物院原常务副院长朱诚如先生给徐超打电话说:“《崧高》突破了历来人物传记的写法,而且文采流溢,充满诗意。”
新版《崧高维岳》由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在徐超看来意义重大,“这是把蒋先生请回山大,让他老人家回到家中,生活在山东大学广大师生的身边”。蒋维崧先生是山东大学文字书法学科的奠基人,“把非艺术专业的学问同相关艺术结合起来培养学位研究生,这在全国是首创”,徐超说,蒋先生的这一创举,发挥了他“以书驭学”的思想,体现了学科建设的创新理念,彰显了百廿山大的人文精神。徐超相信,“把蒋先生请回山大”,可以“影响更多的人沿着先生的学术道路、艺术方向往前发展自己。我们不仅是对一位老师的尊崇,而是通过一个符号性的具体人物,去做我们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
蒋维崧先生书《论语·学而》句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蒋维崧,字峻斋,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书法篆刻家。生于江苏常州官宦世家,近20代先祖都是官宦学者,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梳理其人生轨迹,徐超将蒋先生的工作经历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从1938年夏到1955年夏,共17年。这期间,除早先在高校有几年教学经历外,主要是在银行工作,工作地点先后是重庆、桂林、昆明、青岛、南京、上海、北京等七市。后一阶段都是在山东大学,时间从1955年夏到2006年夏先生去世,共五十一年。”
青年时代的蒋维崧
在研究蒋先生艺术道路时,徐超曾思考:在重庆的几年,应是蒋先生艺术成熟期中最关键的几年,而这种成熟显然与他的交游及文化环境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有一次,徐超对蒋先生谈了这个看法,蒋连连点头称是,并主动讲了一些情况:“是因为小环境好,在巴蜀交了许多名流。在重庆几年,我的老师、朋友,许多人要不是抗战聚不到一起。沈(尹默)先生因为抗战才到重庆的。那时段的交往,使我在文学、书法、绘画等方面获益很多。最早是胡小石先生、乔大壮先生……此外有潘伯鹰、曾克耑、曾绍杰、章士钊、徐悲鸿、李天马等先生……这些人在学问、艺术上都有很高的修养。虽然抗战条件艰苦,但是民族文化的精神得以发扬。”黄苗子为《蒋维崧书迹》写的序中也说:“那时的山城重庆,虽则在日寇侵凌、风雨如晦、民生多艰的日子里,但炎黄文化的精粹,一时麇集于此。峻斋和我,那时常得亲炙的,是沈尹默(秋明)、乔曾劬(大壮)、曾克耑(履川)、潘伯鹰(凫公)、曾绍杰诸先生。这些一代英华,年龄都比我们大,蒋先生又是乔壮翁、沈尹翁的入室弟子。履川和伯鹰先生,都是赫赫有名的书家。曾绍杰先生治印,也是名重艺林的。我初识峻斋,履川、伯鹰便交口称誉,说峻斋人品、学问、风度,都如六朝人所谓‘朗朗如玉山上行’的。”
37岁时的蒋维崧先生
蒋维崧先生在山大时间长达五十一年,曾任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兼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学术委员、《汉语大词典》副主编、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西泠印社顾问、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等职务。徐超说,社会上都说蒋先生是书法家、篆刻家,“但我想无论是学术界还是艺术界,都会认为他首先是学问家。他矢志问学,借以安身立命者无非是学问二字。”
徐超说,自己亲历的几件事即可作为蒋先生重视学问的旁证:“十多年前,我有机会可以调到南京艺术学院或南京师大书法专业任教,向他征求意见,他立即摇头反对。后来,学校有意安排我去组建艺术系,我又去征求他的意见,他同样立即摇头反对。这两次摇头后都有一句话:你还是在这里搞学问。”
徐超
由此,徐超联想到蒋先生当特聘教授时“专业还是放在文学院”的表态,并说:“沙孟海先生、陆维钊先生,他们本来不是搞艺术的,只是后来被请到艺术系去了,可见他们原先的国学基础是多么重要。”蒋先生还说,自己大学毕业后,是乔大壮先生劝他去当教师、搞学问,并说:“现在看来,我听乔先生的话就对了。”徐超认为,蒋先生的这些态度,足可见他立足学问的思想根深蒂固,“立定学问的根基,同时又潜心于与此学问关系密切的艺术,相互发明,相互映衬,故能独放异彩,这就是古语所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所以我在总结先生的艺术成就时说:他的学问和艺术,恰如鸟之有双翼、车之有双轮。他所坚持的以学问滋养艺术、以艺术辉映学问的道路,给艺术人才的培养提供了最可宝贵的启示。”
蒋维崧先生书李白诗句
以学问滋养艺术、以艺术辉映学问
蒋维崧先生是山东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文字与书法研究方向的开创者。徐超认为,蒋先生坚持在汉语言文字学专业下,把文字与书法结合起来培养人才,尤其对于高层次人才而言,具有特别意义,“他长期从事文字学、训诂学和辞书编撰等领域的研究和教育工作,他的身上洋溢着中国传统学者的优秀品质。”
蒋维崧先生所作各类笔记
徐超认为,蒋先生虽然著述不多,但学问功夫早为学界公认。1975年,蒋先生以《汉语大词典》副主编的身份主持山东编写组工作,达十年之久,“将数十年孤月青灯下磨炼出来的治学功夫和精心爬梳的研究成果全部投入了无’产权’印记的词条海洋中,可谓清而又清矣”。
蒋维崧先生
和蒋先生长期一起参与《汉语大词典》编审工作的刘晓东教授曾著文说:蒋先生“将精密的分析与合理的归纳科学地结合起来,从而发掘出了很多词的精确含义,补充和更换了大量旧辞书的例证,汰除了旧辞书误收的破词,纠正了很多辗转因袭的错误”。如旧辞书释“面首”为“男妾”,并推演出一些新的误解。蒋先生广征《高僧传》等文献,定为“面、脸;容貌、面貌;特指美的容貌”几种义项,才追溯到了本义。又如“冢中枯骨”,前人均释为“行尸走肉”“志气卑下,没有作为的人”。蒋先生细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文意,旁考《南史·朱异传》,得出了“死去的祖先”这一正确的解释。又如“女伴”,有的辞书释为“女性伴侣”。其实,古代只称“女子的女性伴侣”为“女伴”,从而就揭示了词义的古今变化。再如《词源》收“奴官”一词,书证用《旧唐书·王毛仲传》“北门奴官太盛”句,先生则断句为“北门奴,官太盛”,因知“奴官”非词,予以删除。如此种种,都堪称的论。
蒋维崧先生书法作品——人寿年丰
正是因为有着深厚学问的滋养,艺术创作才会如此丰茂葳蕤。在《崧高维岳》中,徐超对蒋先生的篆刻、行草书、金文书法等有全面的论述和评析。对蒋先生的金文临摹和创作,他这样写道:“从金文原拓入手,始终抓住金文和书法这两大本质特征,用后人的综合艺术营养丰富金文书法营养,站在时代的艺术高度去重塑金文书法,努力把金文的学术因素同书法的艺术因素完美地结合起来,亦即把文字学的科学性、严谨性同书法的艺术性、创造性完美地结合起来,因此能够源于商周而高于商周。这些经验应该说是成功的经验,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和借鉴意义。我觉得,他的金文艺术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必将留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并将对金文书法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蒋维崧先生篆刻作品——欢喜
守静如渊,独上高楼
和蒋维松先生近三十年的亲密交往,让徐超深深领略了蒋先生的人格魅力。在《先生,我想对您说》一文中,徐超写道:“您从不高谈阔论,从无疾言厉色,与我谈话总如一股清流,平缓而畅达,直至心灵深处。比如您说,‘现在的环境又有些不利于搞艺术、做学问的地方,就是太追名逐利了’,而‘走冷清的路可以避免潮流席卷’,我们‘不附和,不闹腾,不争论’,您说这些话时的神态我至今历历在目。我想对先生说,您的学生们都认为,您是把学术境界、艺术境界与人生境界统一到‘独上高楼’的人。沉寂做人,沉寂治学,沉寂治艺,您用身体力行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晚年的蒋维崧先生
徐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人人都是文化传承者,“而蒋先生的非凡则在于,一生都在用心传承经典学术和经典艺术,一生充满创造精神”。蒋先生的第一兴趣是读书并进而探求学问,即使年登耄耋也乐此不疲。最让徐超刻骨铭心的,是在言语表达困难的弥留之际,蒋先生在医院病员翻身卡的背面反复写下的“想看”“金文集成数十册”“先看1—5卷”那纵横数行的“嘱托”。徐超说,这是自己所见最为震撼的绝笔和最为特别的“生死离别”!
徐超说,蒋先生“清介特立,不杂交游,平时闭门扃户,隔绝尘响,一生说话很少。痛厌喧嚣,不求虚名,守静如渊,以愚自处。”因此,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蒋先生,徐超认为应是一个“清”字:“先生一生灵府纯净,心无旁骛做学问。我读峻翁,观其学,观其艺,总是如坐清风,油然而生‘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联想和慨叹,这是先生伟大魅力的所在。”